【长篇连载|漫谈】《他在衡水读高中》中
新的一年,冬天快结束了。这是难熬的冬天,皑皑白雪,生命的致冰点。盼望着,盼望着,朱自清的春天,能在这小小城邦中到来吧。
05.冷!冷!冷! 秋天结束,冬季来临。
越来越冷的天,冷和困能同时发生,完全不是暖洋洋而来的困意,而是寒冷的物理攻击。通常是第一节数学,本着“这是唯一的短板”“就指着这个提分”,其它课,似乎睡得也没那么愧疚,“至少我去年成绩很好”“复读一年,不能不增反降了吧,不能吧?” 好可笑的,可爱的,挣扎的,心思。
谁都怕“不增反降”的结局落在自己身上,但似乎无暇考虑若真的发生这样事情未来,因为,这种和温度不匹配的困,似乎让人丧失了对恐惧的感知能力。
教室是四人一排的连桌,靠墙各有两列连桌。某些时候,台上的老师在讲课,班主任从后门悄悄沿着两列之间的过道走过,再从前门离开。台上的老师面不改色,这是他们多年合作的默契,偶尔四人排边缘的同学能感知到后脑勺侧慢慢逼近的黑影,但他不能慌。慌张即是隐藏——这句规则,他们牢记于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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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看到身后有人来,还不能紧张。再怎么读书还能把原始反应读退化了么”他这么想,但他不敢说,他也知道这时候捍卫所谓“人权”没有意义。强者强调权利,弱者苟且偷生,都自有衡量体系。
他,只是家长用钱送来给老师给学校的“孩子”。孩子不是平等人类,因为他记不住单词,算不出圆锥曲线。他满载失望,被动改造。
所以,他每次感到班主任像海洋馆那只大大的黑色虎鲸缓慢逼近时,他都绷得紧紧的,身为猎物,不可以动。至于这时候,台上讲什么,完全无心去听。
至少,活下来很重要。
夸张了?忘记了不能说不存在吧。你离开了,就要否定我吗。
唯一的业余活动是高考报名。流传的坊间消息迅速流传。
班主任对大型班级的管理秘诀似乎是“减少消息来源,安抚军心”。
“不过,这也很奇怪,是听到切实的通知好,还是从不知真假的留言里沉浮好?”他问,没有人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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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头从来不说很多“无用”的通知,所谓这种通知,无外乎就是什么下个礼拜放假啦,这个礼拜能玩会手机呀,加节活动课什么的,能让大家开心的事情。
为什么不允许开心呢。
考差了也是,说一番动员的话,说着“你们和人家差得远呢”,他焦虑得快晕过去了,班主任这时候再来一句“但是咱们都考过一次了”,他一口气又能上来了。虽然但是的转折,为的是消弥焦虑。
为什么不允许难过呢。
但在焦虑的时候,他想的还是,还好有老师在,这种时刻,他放弃了所谓“东亚小孩叛逆独立”人格,像羊群一样聚集在牧羊人身旁,心里默默感恩还好有你。
班主任给大家一种安全感,不允许开心和难过也不是拒绝个体的情绪,他站在老头的角度考虑一下,不可以有大的外显的情绪,情绪这种极具传染性的感情,在这种超级大班,必须拒绝情绪的成群。
大的快乐让人放松,大的悲伤让人焦虑。二者对于高考而言,都是致命攻击。
他理解班主任的做法了,“可是像虎鲸一样鬼鬼祟祟接近,总归还是让人寒毛竖起”。
06.当他谈跑步时他谈些什么
排着队去到行政楼拍照,一路上不许笑,要是打打闹闹碰巧遇到别的老师,那位老师再跟班主任打个招呼“哎,主任”,人走远了,班主任就开始“多丢人呢!吵吵闹闹,这个样子!”仿佛失了好大的脸面和尊严。
他偷偷笑了,觉得班主任有点戏剧化的可爱。
鱼贯而入,拍照,没什么好讲的。
过了几天,确认单伴着照片一起发下,他听见女生们轻轻讨论谁发带照片的纸是反面向上,背过照片发的,人真不错。他耳朵一竖,嚯,真会来事,我也得学着点。
都拿到照片了,什么河北沧州彭于晏,秦皇岛周冬雨都雨后春笋纷纷冒出。他看着自己高亮的额头,退位的发际线,心里怒吼“凭啥都是失真,人家就能往那好的方向进化,我这照片怎么就跟通缉犯似的”
再鱼贯而入,捏着身份证,排队,“你看一下我的我看一下你的,哎呀好丑不给你看,你都看了我的我也得看你的”,机房报名。
别人改完初始化密码,换了密码,填完信息,三三两两回班了。
我就是那个倒霉的,他心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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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么多人,偏偏就他高考报名忘了密码,翻来覆去试了几遍,刚改完,就忘了。
还得靠老班骑电车带着刷身份证重报。本来慌张得都哭了。
想到下一年自我介绍,你好,我是去年高考报名出错,今年再来一年,多多关照哈。丢死人。我一男子汉能为这事轻易流泪了么!可是,连打喷嚏都会骨折的例子这世界上也不是不存在。
那一刻他已经预想到了一年后的台词,被老头安慰,哭什么,解决问题。
没错,这话,朴实无华,哭什么。不能更差了反正。去他妈的世界。
他又觉得眼前的老头不坏了,收礼,人总得圆滑,老头也得吃饭。太自信?这么小的楚门世界,我要是管理者我也很是受用。
他很理解他,但更迷茫了。
那这一切
不是老头的错
会是谁的错?
那些
岔气的胸腔/拥挤的前后桌/饥饿的午夜/被提问的惊悚/被吼的攻击/站着吃的饭/午休夜半的窥伺/个人空间的剥夺/囚徒似的憋屈
是不是他的罪有应得?
怎么能怪在他身上呢,寒门难出贵子,这不是资源分配的基本现实么。用一分杀死一人,沿着胸骨开一个Y字的口,啖其骨血,踢一脚死亡的老同学,他就能赢吧。
你说对不对?他们的家庭,是不是从此阶级跨越,苍龙横空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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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不相信的,草稿纸写了一首诗,创作源于苦难,我这已经是为艺术献身了!
他写,
这世界太多争吵, 一点小事意见不小, 每人都用物质装点, 虚空比价只为彰显, 他们不知何为珍贵, 只道财物定显昂贵, 一点虚心都无, 争抢成为注目。 我们的19岁, 题海压制, 弯腰驼背, 都在为入场撕扯, 却早已宗旨相背, 说起来青春应美, 可现实要我们板寸相对, 用什么书写19岁, 忘了的公式, 记不住的词汇, 这不是我想要的19岁, 可命运说大学我不配, 可笑可悲, 但仍为年华举杯, 只信明天更好, 接着期待下一岁。 图片
他写完读了几遍,缩在数学老师眼皮底下添了个题目,叫《 Happy birthday》,其实不是谁过生日,但是的确很多人在这里过了生日,谁的生日,不在乎,诠释自我安慰罢了。阴霾之下,并无快乐可言。
高考报名结束了,像是落幕的火焰杯(哈利波特),快乐烟消云散之后,一切回归原来稀松平常的生活。
五点的跑操,寒冷彻骨的肺部,摸起来没有体温的鼻子,再站着读四十分钟的书,偷偷喝的两口水,总算盼来的早餐铃声。
几十天也就过去了,行至半途,后退和前进一样远了。
07.寒假以前,期末以后
好久没有回家,生存条件也日益恶化,像是丧尸围城。烦心事不只有成绩,居然北方十二月停了洗澡的热水。路过办公室,听见课代表在和任课老师借暖水壶,早知道我也混个什么当!21世纪,我家几万的上贡,竟换来本太子没有热水用,他心里大骂。
他看着办公室老师震惊自己的女儿也没有热水用的表情,还是亲骨血最上心啊,咋不跟她说什么挫折教育忍忍就好呢。哎,老师好,我来搬作业。
在他们的城邦之外,社会世界中,冬奥会开始了,所谓更大的荣誉脸面。
我不管,我只想回家。我要歌里唱的什么温暖的浴室明亮的书房,最差别给我寒假滞与此啊。
他和同学嘟嘟囔囔,在2米的横幅上签下自己的名字,写一些热血拼搏一定成功的话。别着急,慢慢长大,完成比完美重要。
越来越近,他们在教室里窃窃私语,有人猜测什么时候放假。流言几乎以光速在传播,人类,最喜欢新消息了,学生?尤其喜欢,尤其是关于放假的。不管我学得怎么样,反正我是要歇歇了。他是这么想的,天天虔诚发愿,然后,学校跟撤退通知一样飞快发出了遣散通知,居然没忘了举办期末考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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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完期末考试就回家了,舟车劳顿。
一路被询问复习得好吗,寒假上个数学全托吧。
你是想让我死吗,他心里又大骂。
什么时候到个头啊,唉,怨天尤人的,这一切怎么会是结构性问题呢,当然就是我自己的罪过了。(真的吗
春节中,举杯相碰,愿你今年金榜题名!去年也是这么说的,也不没考上么,没敢说。
他看着俄罗斯花滑运动员少女的脸,看着她们用十五岁发育未完的生命阶段奉献给昙花一现的职业生涯,真的值得吗,五六岁的训练,十五六岁的国际赛事,唯一的金牌。
然后就结束了。
那之后呢,所谓的神圣之赛之后怎么办?她们怎么办?
他也是,他们怎么办?
在一切结束之前,没有想象力,不敢做梦。他深知目前的处境只是高考之大,站的足够近,所以才阻碍了所有视线。
窗外,最后一枚烟花落下。新年快乐。
新的一年,冬天快结束了。这是难熬的冬天,皑皑白雪,生命的致冰点。盼望着,盼望着,朱自清的春天,能在这小小城邦中到来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