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兆武《上班记》,从未在简中发表的好文
何兆武先生,谢谢你的讲述。
分享一些我在看何兆武先生《上班记》的书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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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禍終於造就了「天災」,魯迅説「吃人」只是比喻,卻在所谓的「災荒年」屢屢發生。好不容易緩和了幾年,卻是新一波、又一波的瞎折腾。「忠字舞」把人都跳傻了,沒有世外桃源,沒地方可以躲。如果你不選擇做一個惡人,就得活在「老實交代」的恐懼中。
走訪何老之前,我還是個「小紅粉」,很小很小,自己都沒感覺。因為很多東西天天灌,二十幾年後,它必然進入了身體,成為你的一部分。
因為我們自小受了很多年的教育,都是服從這個、服從那個。更高一層的人更智慧,最高的就是太陽,永遠放光芒。為了追求一個人類的甚麼甚麼宏遠目標,你要忽略自己、成全高邈。「為……偉大理想奮鬥終身」,你要去「奉獻」,犧性個人而讓幹嘛幹嘛。因為你是渺小的,你得聽話。 忽然有一天,你發現,那些都是虚、妄。
我們不是天使,也不是白菜,不可能沒有私心。我們不是螞蟻,不是蜜蜂,它們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的忠誠,甚至犧牲了「性」以成就總體,早就實現了「共產主義」。但我們是人呢,勉強去做螞蟻、蜜蜂,「無私」最後就變成了「無恥」。所謂的「忠诚」都只停在嘴上,在一個巨大的高帽子下,人人掛着一張假臉,最終成就的都是兩面派。一張人類最宏偉的藍圖,近看佈滿了蛆蟲,細細碎碎的全都是欺騙。被壓抑的私欲從沒停止過横流,無恥之徒在狂歡。
沒有「野」可以隱,那就隱於市,與時代保持距離,最終保全的是「自我」。
「我」之所以為「我」,在精神自由,在獨立的頭腦。
「歷史學本身沒有意義,它的意義是歷史學家所赋予的。人生本來也沒有意義,它的意義,是你所赋予的。」
所以説,千萬不要被任何烏托邦的幻想唬住。甭管甚麼宗教、主義,不論它多麼壯阔、多麼的美輪美奐,只要一世俗化就完蛋。包括自由主義,這是我師兄補充的,自由主義也是一種烏托邦。當我讀亨廷頓的書,意識到「普世主義也是一種意識形態」的時候,又一次陷入了恐慌。如今,左派、右派都迷失了,整個人類陷入了信仰危機。但,人生依舊值得追求,人生必須值得追求。讓你堅若磐石的,不在任何高邈、虚幻的人類理想,而是那個需大寫的“I”——自我。 那,才是你最終的救贖。
人活一百歲是種甚麼感覺呢?曾經他説,「與我同輩的人大部分都不在了,包括我的親友,我的同事、同學,以及比較熟的人,幾乎都去世了,只剩我一個……」於是,他越來越輕了,要以一種塌縮的方式,穿過宇宙的蟲洞,抛開一切去找舊相識。而我真後悔呢,沒在他尚且記得我的時候抱一抱,臨了還從他的記憶裏清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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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如果我們這些學文科的人不很好地寫一部文革史,我們對不起子孫後代。當然,子孫後代也不可能真正理解,我更不希望他們有真正理解的機會。但願這種事在以後的一千年裏,都不要再出現了。
真正的原教旨主義大概是不存在的,歸根到底都是世俗利益的鬥爭。文革時候,各種各樣的情况都有。我想有的人是真誠的,但也不乏投機倒把之徒,混雜了各種實際利益在裏邊。
按照我的理解,「外行領導內行」這句話並不錯。不可能每個領導都對具體專業非常精通,包括資產階級領導也是一樣,美國總統不可能甚麼都懂。但是,所謂「領導」並不等於「包辦」。事無巨細甚麼都由他説了算,甚至於文章怎麼寫、我怎麼想都由他决定,成了絕對的權威,這是不可能的。
文革後,我想有人是真誠懺悔的。比如周揚,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韋君宜寫《思痛錄》,我想他們是真誠的。可有的人本來就是左右逢源隨風倒,跟做生意發財一樣,哪裏有油水就往哪邊靠,這些人是沒有原則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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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這樣的人是真誠的,也可以説是效了愚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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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何理論都有一定的有效範圍,沒有任何一種藥是包治百病的。同樣,也沒有任何一種理論可以解釋一切。我相信,這個世界上有階級存在,而且存在階级鬥爭,可是不能無限擴大。甚至於喜歡吃辣就是革命的,喜歡吃甜就是資產階級的腐朽墮落,甚麼都上升到階级鬥爭的高度,那就過分了。
不要説英國、法國,就連印度都比它早得多,那它是不是在世界上就抬不起頭了呢?好漢不提當年勇,我們那完全是一種非常狹隘、虚驕的民族主義的感情疙瘩,或者叫阿Q心理,實在沒有必要宣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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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候我愛人刚退休,孩子上山下鄉去了海南島。